逆道行者这角色

面对社会的急速变化,交织着前所未有的科技跃进和源源不绝的消费享受,高唱要探讨实现乌托邦的可行性,甚或设想不同形式的社会面貌,可說是白费心力、不切实际;又或从另一个极端看,根本是自我沉醉。要在这当儿扮演逆道行者的角色殊不容易。然而,张韵雯的近作大胆地在上述论点之间浮游穿插,并着力彰显其政治含义。她的大型雕塑作品及公共艺术计划肆意穿梭於幻想世界和摄人的现实、异想天开的童话故事和严肃的科幻评论之间。其作品外型吸引,同时对想像和现实加以讽刺检视,引发出不安和焦虑的震撼。此外,在探索装置物料的可塑性方面,张氏亦尽情在作品中发挥柔软与坚硬、热与冷、脆弱与坚韧、透明与不透明、熟悉与意外种种強烈的对比。若从辩证的角度观之,这些对比 — 包括它们之间未能解決的矛盾、组成、相互竞爭和联系的模式,可把创作从胶着的状态中释放出来,同时強化其所塑造不同世界的效果,张氏称此创作状态及其领域为文化想像和社会经济关系角力的「建筑工地」。

张氏近作中,类似汽车的物体不断重复出现。她的雕塑作品 — 例如《堕坠兔穴,爱丽丝细语指「的士!!!」》(2004年),一辆倾斜的红色的士雕塑出现在香港和广州「什么地方都不是的地理面貌(套用James Howard Kunstler用语)」,从的士人龙、停车场到码头岸边,藉着现身於意想不到的公共地方,瞬间跨界并融合於现实中。於香港文化博物馆展出的《玩(耍血肉恐怖之器)具》(2006年), 展示一辆仿真实大小、用儿童积木常用的物料制成的坦克车,车身四周被透明的塑料包装盒围着。细看之不,机枪、手榴弹及其他大杀伤力的武器隐若呈现於盒上,这寓意「残酷」也可被大眾任意 「消费」吗 ? 车廂內还设有互动电脑遊戏,可让观眾在虛拟世界內自由摧残炸毀展场內的其他展品。作品激发观眾反思战爭武器被转化为豪华包廂并提供网络电视、像真度极高的暴力娛乐。《太空沙发漫遊3000》(2002年),两张巨型红色沙发的底部被挖空布置成一间遊戏房:精密的儿童专用太空指挥中心,配备萤光幕的控制室,还有更衣室及浴室,內设各种形状和尺寸的物件供孩童调适他们的活动技能。对於过份受以科技为主导的媒体和遊戏文化影响的一代来說,这间精致的寝室舱只能偽装作孩童的顽耍地,卻无法让他们从现实中逃脫。

首次在台湾高雄货柜艺术节展出的公共艺术计划 —《无题(眾生)》(2002年) ,张韵雯把对明天会更好的盼望与交通运输梦魇之间可能出现的灾难性冲突表露无遗。在一个全由有机玻璃制成的透明货柜前端,给投影上一群鬼魅难辨的躯体,在天空中沒完沒了的不断翻滾, 但永不着地。光亮透明的货柜 (透视着影像盒子裡的內涵)其「空无」在晚间看起来更显眩目耀眼,与2000年7月在英国多佛市一架货柜车內发现的58具窒息致死的华人屍体顿成天堂地狱般的強烈对比,作品顿成了一个临时的纪念碑。在这个魔法失灵的灰姑娘版非法人口贩运故事中 (细看原来有一头古怪的小小石雕山羊,它幼小的颈上无故被捆绑了一条锁链,似是被诅咒了…因而要背负这庞然巨柜飘洋过海,急忙中有谁遗了一双婴儿小石鞋?),大伙儿甘冒巨大的风险和忍受漫长的凶险旅途,全因对地球另一端的乌托邦深存幻想,这与近代历史最显赫的经济力量所建构的梦幻王国:迪士尼的世外桃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张氏最新的作品《逆道行者之水墨:裂石霜天》(2007年)运用Michael Sorkin的「主题公园式城市」概念来处理梦幻城市 (套用John Hannigan的用语) 的喻象。透过熟悉的主题公园架构,这个装置作品对时下追捧的都市景观、集体记忆和星级文化提出強烈的批判。

像香港这类国际城市,地貌的改变每每受有关历史建筑文物的拆毀与保存引起的激烈辩论主宰。当局关闭於1841年香港割让给英国时兴建的最古老监狱,还有拆卸天星码头,把原址改建为雄踞市中心的四线行车高速大道,艺术家认为可叹是这些文物倒下同时见证香港文化身份的失落。前年都市新贵香港迪士尼乐园在大屿山开幕,纳稅人所负担的兴建费用要十年后方可开始回本,有例可援,旧的天星码头会被建成在填海区上的新型「梦幻式」码头所取代亦不难预见。

张韵雯在双年展的作品,一座实质为巨型冷冻肉柜的钢型结构,內藏了一台外型虽然像充满刺激的六臂旋转机,但操作时卻像摩天轮般每分钟以慢速转动一周,活像黑房尽头的一座灯塔。在与外界、包括展览场馆完全隔绝的情況下,这间冰冷枯燥的房间,散发出一种科学实验室的味道,而非(Mikhail Bakhtin式)主题公园嘉年华会般狂欢、无拘无束的气氛。摩天轮吊臂尽头坐着的并非一对对渴望占据最佳观景位置的热恋少男少女(当然那裡沒有甚么秀丽可观的地貌),而是一个个载着冰雕老年人的易碎透明球体,虽然他们的数目和多样性并不足以代表都市人口,卻充份反映全球人口老化的危机。在此之前,张氏在题为《原子海洋》(2006年)的作品中,利用人型冰雕造成一个靜态的装置,升高的圆型玻璃箱內装着四个正在默祷的人型冰雕,冰雕最后必经溶解的过程,之后溶解的水随着连接管道同时分解溶掉玻璃箱下面的沙雕。《逆道行者》哀泣生命之轮的冰冷,慨叹剎那闪光仅暂存, 行听其尽头的悲歌。这些观察被凝结成科技疗法的处方,专为未来的人类而设。那些脆弱易碎的冰雕—按张氏的說法:「这些长久被极地寒霜保存下来的个体,早已老弱;享生命的余暉,一个个的命运缩影,按他们自己的存在逻辑继续与星月同行。」 — 独特而睡姿不一地浮遊於低溫吊舱的半空中,构成一个(引用迪士尼Experimental Prototype Community of Tomorrow概念的) 未来世界。

这些年长的居民被凝结於时空之內,生活於寂靜之中,沒有多余的口腹之慾,不受污染或社会动盪的威脅;基本上不用面对生活中乱七八糟的经历。在这个隔绝的环境中,无家可归不成问题,文化遗产只属过去式,对日常的生老病死亦无动於衷。这种景況看似与挤迫的都市生活无异 (除了玻璃天花顶和冰冷气溫之外),然而,卻嫌单调乏味:虽然物体之间只有少於三米的距离,但陌生与疏离依然弥漫着整个气氛。反过来看,摩天轮貌似一座巨大的星型分子模型,也可视之为对史前地球生态的彰显。事实上,在作品构思的阶段,张氏质疑香港目前自我宣传为六星级国际都市的含义背后,应否积极反思:「一颗星如何在爆炸中诞生,因而成为点燃宇宙的火光」,感慨我们表面上的所谓星级地位「究竟要历经多少破坏,装饰,再破坏,才可重获新生?」

如张氏的早期作品一样,《逆道行者》激发观眾同时思考作品的表征意义和技术內涵。都市幻想是作品的起步点:梦幻都市不仅作为满足慾望、幻想和注意力的场所,同时亦是一个进行式的建筑工地,容许不断重新评估和重建人性与科技之间的关系。装置并不是否定梦幻都市的存在模式:低溫花园的美态已被接纳为未来理想国度的范式。在穿越突出的地貌时,张氏的作品让参观者意识到虛拟世界的过程 (套用遊戏术语) 本身之脆弱和不稳定。假若那些玻璃小玩意跌落地上,瞬即便化为碎片,如墨裂石;又如果冷冻科技失灵,一眾老年冰人便会溶解,复回归於最初那淡水寂靜状态。《逆道行者之水墨》是否为一幅未来世界景观的预言图?倘若人类的慾望是无穷无尽,未来的科技可否把一切灾难永远冻结,让被破坏了的生态世界永远只凝固於海洋公园的雪球纪念品內。如果希望乌托邦持续发展,就必须认真寻访有效的疗法,引用Fredric Jameson的說法:张氏的《逆道行者》指出现今的世界和其对未来的愿景,最终都是人的设计和构想。

詹明慧




张韵雯

张韵雯於1996获英国伦敦大学金匠学院颁授美术史及艺术学士学位,及1998年於史莱德艺术学院取得艺术〈混合媒介〉硕士学位。张氏曾在本地及海外策划多个以城市为题的展览及公共艺术计划,包括於赫尔辛基举行的2000年欧洲城市文化节,及台湾高雄市立美术馆的国际货柜艺术节。1997年,张氏获选为英国当代新进艺术家〈Beck's New
Contemporaries〉,以及在2004年获联合国颁发教科文青年艺术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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